一個失業快遞員拿起筆,告訴你脫下長衫會如何?

2023-06-09 10:56:37 來源:Vista成長實驗室

一個失業快遞員拿起筆,告訴你脫下長衫會如何?

“無論我打工或寫作,那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自我精神的建設。”


(相關資料圖)

撰文 | 荻揚

《看天下》雜志原創出品?

曾經為一個快遞的簽收而著急的胡安焉一定想不到,如今自己可以坐在刀鋒圖書獎的現場,面對著鏡頭和無數觀眾,聊自己這份在很多人眼里上不了臺面的工作。

周圍是已經成名的作家和衣著光鮮的主持人,穿著紅色T恤和牛仔褲的他,看上去有一絲隨意

2020年初,失業的胡安焉寫下紀實性隨筆,記錄了自己在德邦物流做分揀員的生活,那些晝夜顛倒的灰色日子和分揀員們三三兩兩的命運一同受到關注。

這是罕見的以快遞員視角,觀察快遞行業的文章,快遞從業者透支生命和體力,換取微薄收入的生活第一次從內里被撕開。

2023年,胡安焉的首部非虛構作品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出版。巧的是,此時大眾輿論對快遞行業的印象,正在發生悄無聲息的轉變。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“就業難”的壓力下和內卷的職場生活中,都開始想“文轉腿”——選擇一份單純靠體力,解放大腦的工作。

然而“孔乙己脫下長衫”看似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,實則要承擔的壓力,即將面對的勞苦,卻沒有想象中那么輕易。

這些年來,胡安焉做過的職業有20種左右,分揀員、快遞員、漫畫師、寫作者、自行車店店員、女裝店老板……他在不同的工作中穿梭著,漂泊著,用一個更深入的角度,觀察更細微處的生活,和形形色色的人類。

“今天我對自己所有的打工經歷,只懷有感激和懷念,沒有絲毫的不滿和怨忿——我承認曾經有過,但已經全部放下了。因為從更多的生活經驗中,我逐漸認識到,懷著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。”他在書中寫道。

在他的故事里,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,無論藍領白領,每個人都是機械化社會中一枚普通的螺絲釘,是原子化的個體,終其一生都在企圖找到自己獨特的個人價值,螺絲釘雖小,卻是廣廈萬千最不可或缺的。

以下故事,來自胡安焉。

勞動機器

胡安焉

進入物流行業,對胡安焉而言,是一種偶然。

那時候,他剛剛經歷了生意失敗,三年沒有工作,想靠寫作維生,但幾個月只投出了一篇稿子。他需要一份能夠快速上手賺家用的工作。

2017年5月,他入職了德邦物流。

三天的試用期,勞務繁重,如果工作不合格,隨時會被辭退,不管是否錄用,都不給工資。“這應該違反了勞動法,但我打聽了一下,這里的物流企業都這樣。你要是不能接受,就別干這工作。”胡安焉寫道。

物流園位于廣東順德陳村,快遞需要在白天派送,分揀員的工作只能在晚上進行。繁重的工作會讓大部分人一開始就暴瘦下來,本就不胖的胡安焉也掉了20斤。

造成身體驟變的原因還有變得乖戾難馴的睡眠。因為晚上工作,分揀員們強制自己白天睡覺,但這違反了一直以來的習慣,不光醒著時像在夢游,該睡的時候又睡不著,胡安焉為此想遍了辦法。而過度勞累和缺乏睡眠,會讓人的情緒變得難以控制,一向脾氣好的他有時也會和人爭執。

大部分時間,他們像是一臺不需要感情和想法的勞動機器。這樣的狀態一直延續到胡安焉從德邦離職,來到順豐送快遞。

新的工作中,不光存在著惡性競爭,還要面臨權力系統里的高壓。在站點,組長往往擁有很大的權力,是這個小團體中的掌權者,不光每天抓紀律,盯住快遞員們上下班和午休的時間,如果有誰快遞派送量不達標,還會接到他隨時打來的電話。

送快遞,意味著要面對各種顧客,與人相處,不全是愉快。

有一次,胡安焉給一位女士家里送水果,正值夏天最熱的時候,擔心水果壞掉,他早上八點就到對方家門口敲門。結果家里沒人,他又打電話也無人接聽,無奈之下,他把快遞放到了快遞柜,之后又打了兩個電話,沒有接通后,他發了短信通知顧客取件。

中午大約十二點的時候,他接到顧客的電話,上來就是興師問罪的質問——“為什么把東西放柜子里?你現在就給我送來!”

他正在其他小區派件無法趕回,向對方解釋兩小時后送,或者顧客自己取,收到的卻是對方的拒絕。很快,胡安焉發現自己被舉報了。

對所有快遞員來說,舉報都是天大的事。如果被認定舉報屬實,除了被罰不小的金額,胡安焉更無法忍受的是被冤枉后平白增添的麻煩,以及這種麻煩背后,他不得不接受的不公平、不友好、非人性的規則和條件。

工作里的委屈有很多,自尊受到打壓是常有的事,時間長了,盡管他個性敏感,也會陷入麻木。大家都像齒輪上的小白鼠,不停地狂奔,卻看不到終點。

當然,如今回望快遞工作,并非毫無價值可言。

“比如在我最后的一段快遞工作經歷中,當我把快件交到客戶手里時,我看到客戶滿意甚至是興奮的表情,聽到客戶悅耳的道謝語句,我的心里是快樂的——我感覺到自己有用、我的勞動對人有用。”

2017年,德邦物流分揀臺。(受訪者供圖)

一塊滾石

記錄分揀員工作的文章發出后,不少人留言,有同情的,有感嘆的,有人問:“以你的水平,為什么會去做這份工作?”

胡安焉真誠地回答:“我沒有更好的工作需要的能力和經驗。”

他就讀于職業高中,學的是電器維修,原本以為畢業了能靠手藝生存,沒想到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,電器的淘汰速率極快,新的電器層出不窮,他1995年畢業即相當于失業,只能在酒店實習。

他覺得自己敏感的個性,就是在不同的工作中逐漸形成的,是一個“慢慢被刺痛”的過程。這讓他漸漸對外部環境的反應越來越強烈,最終導致他沒有辦法在任何一份工作中長久地做下去。

比如在酒店實習時,同事們都不愿意上夜班,有人找到胡安焉換班。他明明也不喜歡上夜班,但卻不懂得怎么拒絕,抱著幫助同事的想法答應了。結果所有人都知道,有這樣一個人,愿意上夜班,愿意承擔苦和累的工作,于是都來找他換班,他沒辦法一一解釋,只好選擇離職。

后來,他又輾轉在廣州一個服裝店做店員、在中石化的加油站加油、去連鎖快餐店兼職送餐、做雪糕推銷業務員,還與人合伙在南寧開過一家女裝店。

日后他反思,開店的這個決定對他的性格造成了最大的傷害。

自己做老板除了意味著一切都要自己負責,最重要的還要像一頭狼一樣競爭。比如,誰家的款式賣得好,別家也跟風賣,互相壓價,在計算機上敲出價格給客戶看,生怕說出來讓別家知道。

想要在這種生存游戲中勝利,不得不傷害其他人,但這種強勢正是胡安焉本身的性格所回避的,“人和人之間利益的算計、競爭,我覺得挺丑陋的,而且我適應不了”。

在眾多的嘗試中,有一份工作,讓胡安焉開始重新思考自己和社會。

那是在漫畫社實習的時候,漫畫社的同事都很叛逆,聽搖滾樂,喜歡國外地下文化,有時候還會頂撞老板,遇到不想做的工作,會直截了當地拒絕。

在這里,胡安焉有了歸屬感,讓他覺得“我和社會不兼容,原來不是我的問題,是社會的問題”。他解釋,“我是壓抑的、克制的、糾結的、內向的、不自信的人,而他們所有這方面都跟我相反,我崇拜他們。”

2017年,德邦物流在石洲村的招聘墻。(受訪者供圖)

后來漫畫社的同事集體辭職,胡安焉也參與了這場“反叛”,和他們一起終日無所事事地過了一段時間。不久后,他意識到了這種生活的荒誕性,逐漸和他們分道揚鑣。

但不管是在漫畫社工作,還是自己開店當老板,缺失了哪段經歷都不會有如今的胡安焉,曾經的種種塑造了當下的他,“如今我不會再為自己和別人的差異感到惶恐不安,相反,我珍視自己的個性。雖然我仍然很無知和膽怯,但在這之下多了一份堅持和信心。此后無論我打工或寫作,那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自我精神的建設。”

時代的浪花

回顧自己的工作經歷,追本溯源,胡安焉覺得最大的問題在于個人性格。但無奈的是,這種性格并非一朝形成,修正起來過程艱難又漫長。

他出生于廣州一個普通的家庭,父母在事業單位廣州打撈局工作,負責附近海域的打撈、救助等。改革開放時期,廣東地區不少人選擇去做生意,或者去往港資公司,那里機會多、報酬高,而胡安焉的父母卻依舊堅守著這樣一個小單位,沒有大的發展,也隨時面臨改革,以及改革后失業下崗的風險。

在胡安焉的記憶里,家庭始終處于社會的最底層。父母對于安穩的追求,讓一家人失去更大的發展,更多的機會,這種固步自封和不爭取,多多少少影響了胡安焉在工作中的選擇。

當胡安焉老實本分地打工,不管是什么工作,父母都覺得他的生活有了保障。但當他選擇一份個體工作時,他們或多或少會顯現出擔憂,尤其當他和漫畫社的同事在一起時,他們會認為他走上了歧途。

“在融入社會這件事上,我的所有決定都是自己做出的——或許因此至今都沒有真正融入社會——他們基本沒給過我有用的指導或建議。除了后來借我幾萬塊做生意外,他們也沒提供其他任何幫助。不過,他們也從不要求我發財致富、光耀門楣,然后孝敬他們。他們只是反復叮囑我遵紀守法,不要給社會、給別人添麻煩。”胡安焉寫道。

回到家的日子,他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在臥室里,不和父母交流,也很少說話,讀書、逛文學論壇,逐漸完成了自己在文學方面的積累。后來他成了文學論壇的編輯,也寫小說評述。如今的妻子,正是那時他在論壇上結識的網友,他們都喜歡文學,對結婚生子有一樣的態度和看法。

也是在這段時間,胡安焉靜下來反思了寫作的意義,“小說是我具體生活中的生命經驗的轉換和提升。”正是因為沒有以寫作為生,所以寫作于他的意義因此變得更加個人、重要、特別和純粹。對他來說,寫作就是獨立于生存之外的那部分“自由”。

這樣的狀態持續到2011年初,他想嘗試靠寫作生活——買了很多街邊能買到的雜志,學著上面的風格,寫了幾個月,但三四個月只寫了十篇,投了之后只有一篇發表,得到的稿費是800元。靠寫作為生看來行不通。

胡安焉的書桌。(受訪者供圖)

他聽說過,現在很多年輕人想要“文轉腿”,胡安焉猜測他之前做的工作,普通大學生根本干不了,“事實上我看到很多從農村出來,過得很苦的人到了德邦也適應不了,試完工后,真的能留下來的不到一半。這些工作真的沒有那么田園詩意,沒有那么美好、那么自由。”

“過去我的父母被時代價值所拋棄,我也曾認為我自己在社會評價體系中是不合格的,所以我才投身寫作,希望在里面提升自己的價值感。”最初,出版社聯系到胡安焉寫書時,他甚至為了避免失望,從不主動和對方聯系。但一旦寫下去,他才發現,世界變了。

如果說胡安焉的一生都在被時代的浪推著前行,如今終于有一次,他通過文字扭轉了命運的走向,把一些東西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里。

“其實我們大多數人,在工作中是來不及反思的,我也一樣。每天的工作讓我沒有任何時間停下來,思考每一件事情的意義。但好在我能通過寫作,讓自己在一天之后跳出來。”來自底層的聲音被傳遞出來,吸引到更多讀者,胡安焉認為,這可能無形之中就會形成一種力量,讓那些原本不讀書、讀成功學的人,也能讀到有力量的內容,可能某種程度上,對社會來說是一種積極和正向的影響。

所以,他會繼續寫下去,手頭的一部長篇小說正在計劃中,當然,他也不會放棄工作,下一份工作繼續送快遞也說不定。

人生沒有岔路,每一條都作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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